主人高大英俊，象任何一个大街上瞎逛的中产阶级，用精致尼龙绳子牵着我。我这么跟从他已经有两年了。这两年时间是我有生以来最痛苦、最沮丧的日子。我对自己寄以厚望，其实不如说是主人对我寄以厚望。毫无疑问，因为我爱他，那么自责地爱着他，所以他的任何想法、念头、冲动都与我有关，都是我的想法、念头、冲动。最令我主人气恼的是，我吃屎的习惯。其实这不能算是习惯，我本性如此。可是主人坚持认为这是习惯，不良积习，完全可以改变。他责备我意志薄弱、信心不足，我也认了。在他面前，我有什么他说不对的呢？他是人，我只是一条狗，不到四岁，论智商，论学识，我跟他都无法相比。他自然更有资格对我评头论足。对他的评头论足，说实在，有很多我根本理解不了。但我还是谦卑地睡在他的脚边，听他唠唠叨叨。主人尽管对我严厉，但他很是爱惜我。不论我多么让他失望、伤心，他从不发火，更不打我。为此，我每时每刻都对他感激涕零，也更加责备自己总是做不好，不能让他开心一点，少为我如此忧心愁悴。比如吃屎这件事，我并没有比他少焦心。在我还没有跟从他以前，我就已经经常这么做了。当然只能偷偷摸摸。所幸我以前的主人并没发现。我还为此沾沾自喜过。我干得多么机智灵活啊。在文明的都市里，象我这样的狗注定比别的狗要多点冒险、苦难。首先根本找不到同伴。我也一直羞以对别的狗提及此事。据我所知，如今大多数的狗都改变了吃屎的习惯，它们吃得几乎与主人们一样，甚至更好。什么都吃，麦当劳，冰激凌啦，都是人类的食品。明显的，人类的食品自然要比狗类的食品好的多，但我却不觉得好吃。最合我胃口的仍然是人类的粪便。我从来不敢向别的狗申明我的看法，因为大多数的时候，我只听见它们滔滔不绝地说面包什么味道，鲜奶如何，它们已经养成了人类的饮食习惯，并且似乎认为这就是它们天生的习惯。确实，为数不少的狗自出生起，连粪便都没见过，它们象人类的婴儿一样被养起来，并与人一样吃米饭长大。我知道自己越来越孤立了，不过我也不想让别的狗知道我的孤立。假如它们知道我还积习难改，真不知它们会怎样嘲笑我，鄙薄我，厌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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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在越来越干净的城市街道上，要找到粪便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我曾听说在某些偏远的农村，狗们自由自在，想吃屎就能吃到屎。而且主人养它们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它们打扫家中小孩的粪便。对我来说，这简直像个天堂。我生活的圈子太狭窄了，我极目所见只有人与房子。我不敢确定关于农村的事就不是别人信口胡扯，或者仅仅是远古的传说。我也无暇顾及这些，当务之急，维持自己的事业要紧。我是把搜寻粪便当作自己毕生的事业的。我热爱自己的事业，因为它的秘密，它的艰辛，它的不为人认同。我就这么从事这项我看来极有意义的事业直到有一天———那是我的主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投向我的冬天温暖的阳光。我本能地抬头，就看见了他。我当时正在美美地享受公园里一丛剑兰后面不知道哪位可爱的小孩留下的一堆粪便。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自己被当场抓住的情景，我胆颤心惊地设想主人会多么愠怒，一定会立即抓住我的链子对我拳打脚踢。我想象自己屈从了他，我为什么要反抗呢？肉体的惩罚于我算不了什么。最令我受伤的恐怕是：我会无地自容。我在我主人的怀里是多么干净、整洁。如今却干出如此肮脏下流之事。我想主人很可能的反应倒不是气愤，而是引以为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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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前立着的高大的影子并没有立即向我扑过来。奇怪的是我既没有害怕也没感到羞耻。我站在那里，镇定、从容，从不曾有过的信心醍醐灌顶。我意识到自己的无辜的样子，不由觉得悲凉。我至少觉得这样子实在不应该，这不是我所应该的态度。我应该羞耻或者惊恐，这总比自觉无辜、纯洁要让我好受一些。我心里悲伤无比，听到主人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他原谅了我。这致命的原谅。我宁愿他打我骂我把我赶跑。可是他没有，他一言不发地把我牵回他的寓所。我想他肯定误解我了，他以为这只是我偶然的行为，或者说是他的疏忽，没让我远离粪便。我不愿意再揣摩他的心思，这只会增加我的绝望。
接连几天，主人与我形影不离。我也执拗地滴水不喝、饭食不进。主人不愿让我单独呆着，是怕我偷跑了又去寻不干净的东西，他温柔地看着我，不离开我一步。有那么几个时刻，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主人，他才是我的狗。他一点脾气都没有，他大概在自责没有很好地驯养我，让我忘却骨子里那吃屎的念头。我知道他曾经与一位老太太谈起我，说我很乖，也很干净，有灵性。我想他当时是引我为荣的。可是现在却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暴露我的无耻、肮脏。我咽不下这口气，假如真诚是必要的，我应该对他真诚，所以倒不如让他明白我无法改变吃屎的恶性。所以当他一次次把鸡鸭鱼肉或者别的好吃的东西摆在我面前时，我头都懒得抬起来。我对这些一点兴趣也没有。我睡在地上，一动不动，同时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假如还有什么情绪的话，那只能是坚持自己的无赖。第四天晚上，我饿的昏昏沉沉，突然一条皮鞭抽向我，我的脖子首先被挨了一鞭，接着是全身都在一下下的抽打中火辣辣地疼起来。我任我的主人抽打，没有反抗，也没有眼泪。自始至终，我的主人只有一句怒吼：“你怎么就不感到可耻！”我伤痕累累地爬回我的小床时，小床头的蜡烛亮着，这是主人每晚送我入睡时必做的一件事。即使打了我，他仍然不忘把蜡烛点亮。这使我想到他喜欢说的一句话：灵魂彻夜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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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无法入眠，所以干脆睁大眼睛。不过这也无助于我思考。我想仔细琢磨我的主人的那句怒吼，我把精神集中在“可耻”这个词上，想象它可能的含义。腿部的疼痛很快打断了我的想象，我小心地移动了一下腿，希望能减少伤痛，想到它如此不禁打。我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咒骂自己一番，又回到“可耻”上来。可是我艰难地欲重提兴趣时，蜡烛啪的一声正砸在我的头上。滚烫的蜡烛油落在我的耳朵上，我的吱吱声肯定穿过门缝钻进了我主人的耳朵里。我不愿打扰他，我离他越远越好。可是实在疼得厉害。蜡烛灭了，我感到黑暗象睡魔一般让我不可抗拒。我再睁眼也是徒劳。闭上眼睛希望能让心冷静一下。大街的喧闹声此起彼伏，该是子夜了吧，可是子夜也无法平静。我的主人大概在疲倦中入睡了。他没有被我的吱吱声吸引过来，我心里安然了些。有一瞬间，我觉得我这么绝食，这么挨打毫无意义。我难道从绝食中感到自己的力量了么？没有，我快乐了吗？不，我并不高兴。那么为什么还要这么固执己见呢？我既不能感到可耻，也不觉得这么坚持的光荣，我凭什么再坚持下去，难道这有意义吗？我找不出它的意义来。这自我怀疑的念头只停顿了一会儿，我又想到别的去了。不过在我入睡前，我决定，从明天起，一切恢复正常，我要做一只我主人所希望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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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的几天里，我吃什么都味同嚼蜡，感觉是往自己肚子里填沙。我恨不能把面前的饭食打翻，然后远远地逃离它们，因为一看到这些白花花的米饭我就觉得恶心，鼻子不由自主地想象它的腐臭，真的一般。但我很好的克制了这不祥的念头。在主人慈爱的目光下，我吃得慢而细，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主人以为我彻底领悟了他的意思，并决心悔改了。他不知道我一闲下来，就黯然回想逝去的时光。自被鞭打以后，我的性情改变了很多。以前我简直没有一刻的安宁，一见到人，也不管陌生还是熟悉，就热切殷殷地摇尾乞怜，几乎想把对方从头到脚嗅个遍。我想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我更无怨无悔、死心塌地地讨人喜欢的狗了。结果，人们往往会被我的热烈的示爱弄得不知所措。虽然他们不见得为此嫌烦，但也觉得累人。因为我不求回报，连想都没想过，所以不愿挨欠的人就不知道该怎么对我好，有时干脆把我赶跑，图个轻闲。现在的我再也不想去讨人欢喜了。我整天呆在自己的小床上，只低头冥思苦想。我懒得见人，有时碍于情面，不得不必恭必敬地躲在主人的怀里，接受他的爱抚。但我的心丝毫不去感受这爱抚。而且说实在，我已经无能感受了。这曾是我最享受的温柔恬美的时刻如今对我也如人类的饭食一般，无味甚至还觉得倒胃口。
我也不再有冒险的念头了。“生活之树常青”的格言已被我从生活的字典里抹去了。绿色真是生命的表征么？我不觉得。大地上漫无边际的绿色让我目眩，让我觉得大地缺乏颜色。绿色并非生命的本色，生命的本色，我想应该是污浊的潮水的颜色，冥河的颜色。但曾经冒险的生活、双重的生活却成了我唯一不可却失的东西。假如我活过的话，我只能活在那左右为难的尴尬境地，我现在的日光，静默的时光，就是让想象如一阵风，不停地吹拂已往的生活，吹开每一片被时光叠起的旧事，再次抚摸它们在当时可能具有的力量、影响。回忆只是一次回眸，并非咀嚼曾经的光辉岁月以慰藉现今的寥落，也非偷空观赏已然美丽的往日情怀。回眸其实是眺望，因为永劫不复的过去其实是永不来临的将来。我已经站在被时光定格的一瞬，无法后退，也无法向前。但我同时拥有了这过去与将来，只是没有现在。往事也禁不住太沉重的回忆。有时我什么都不想，只有一个欲念：想吃人类的粪便。不知不觉得这个欲念如恋人可爱的容颜在心头挥之不去。它就象是一盏灯，挂在我黑暗的心里，照亮我的梦乡，甚至代替阳光，照亮了我的白昼。在我的心头挂着这种欲念时，我并不回避我的主人。而且如果可能，我甚至很愿意告诉他。我直视他的目光，同时很想吃他的粪便。他为什么不能理解我目光里的渴念的真正内涵呢？我这么热切地望着他，只不过想吃他的粪便，而他可能以为我需要他温情的抚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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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吃人类的食品时，也依然不屈不挠地渴念人类的粪便。我渴念的与我当初冒险去实施渴念时一样单纯、无辜、纯洁。谁说不是呢？罪恶是单纯的，良善才是复杂。人类总容易理解一桩罪恶的事，却不太能够懂得一个良善的人所做的良善的事。而且当一个罪犯罪行被揭露时，脸上显出惊恐、悔恨，或者顽抗不悟时，他是多么纯洁和无辜。而在良善莫测的表情下，却似乎深藏邪恶。我只是渴念，渴念把我与过去和将来连接起来。我无能走出渴念，迈步向前。我不想回到过去，那半狗半人的生活。因为世界上大多数的狗受到人类太多的庇荫，从而过起了人的生活。为什么我要被排除在外呢？这并非说我不能坚持我自己对粪便的渴念，而是我直到如今仍然没有找到足够的证据以证明狗过人类的生活的荒谬和虚假。反而我却越来越感到坚持自己信念的无聊、不真。